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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浪李白

景凯旋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-03-23


自汉末至魏晋,士人中一直弥漫着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”的悲剧意识。

到了初唐,这个悲剧意识还在延续,人们不断被生命不居的瞻望所苦恼,继刘希夷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”,张若虚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之后,李白再一次举杯哀叹: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

在今人看来,李白是真正活出了一种自由的生命样式,就连他感喟人生的悲歌,也充满着不可一世的青春傲气。他艳羡司马相如的得意人生,同时继承了司马相如“苞括宇宙,总揽人物”的文学观念,那是源于汉代人的一种宇宙图景,其中仍然保留着远古的神话思维,日神驾驭六龙巡天,形成时间的循环。在汉代人眼中,时间是一种源于超验之物的无始无终的存在,他们在郊祀歌《日出入》中嗟叹生命的短暂,祈祷能超越个体,达到像时间一样的永恒:

日出入安穷?时世不与人同。故春非我春,夏非我夏,秋非我秋,冬非我冬。泊如四海之池,遍观是邪谓何?吾知所乐,独乐六龙。六龙之调,使我心若。訾,黄其何不徕下?

李白的《日出入行》袭用了《日出入》的乐府旧题,却一反汉代人的外在超越方式:

日出东方隈,似从地底来。历天又入海,六龙所舍安在哉。其始与终古不息,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裴徊。草不谢荣于春风,木不怨落于秋天。谁挥鞭策驱四运,万物兴歇皆自然。羲和羲和,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。鲁阳何德,驻景挥戈。逆道违天,矫诬实多。吾将囊括大块,浩然与溟涬同科。

李白否定了古代神话中超自然的日神概念,而采取了老庄的自然主义态度,那是一种无求于外的宇宙图景。时间不在自我之外,而在自我之中,人只能通过自我来理解时间,假如自我不存在,时间也就不存在了。因此,一个人想要获得永生,让自我与世界同在,就必须物我合一,“吾将囊括大块,浩然与溟涬同科”,达到一种精神上消解时间的状态。

然而,李白真能由此得到解脱吗?那首著名的《将进酒》是他离开京城后,漫游梁、宋,与友人岑勋、元丹丘相会时所作:

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

古今中外,在所有关于生命的体验中,对于时间的意识可以说是人类最深沉的感受。公元前六世纪的一天,一个古希腊哲学家站在河边沉思: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。”而几乎在相同的时间,一个东方哲人站在河边感叹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面对奔腾不息的江河,赫拉克利特悟到的是万物的迁流不居,孔子悟到的是时间的一去不返。不待说,孔子的宇宙意识更具一种人文关怀,并由此奠定了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和时间观念。从此以后,生命短暂便成了令后世诗人纠结不已的主题,一直延续到李白,当他依然从自然生命的视角将这个问题推到眼前时,他的情感显得奔放而轻快,诗歌的情绪脉络大起大落,不断转折变化:

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。烹羊宰牛且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杯。

唐代诗人都非常喜爱饮酒,可以说无酒不诗。杜甫喝的是“浊酒”,经常哭穷;李白喝的是“清酒”,不断炫富。他在《上安州裴长史书》中回忆道:“曩昔东游维扬,不逾一年,散金三十余万,有落魄公子,悉皆济之。”如此仗义疏财,反映的正是盛唐文人崇尚侠义的价值观。我们看盛唐的社会生活,总觉得有一种元气充沛的气象,李白正是这种元气的代表。但李白的经济来源,一直都是个谜,有人说他家是富商,也有人说是靠朋友周济,反正他从来都嗜酒如命,挥金如土:

钟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复醒。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陈王昔时宴平乐,斗酒十千恣欢谑。主人何为言少钱,径须沽取对君酌。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
在这里,李白似乎一下子又从积极变得消极起来。他仰慕庄子的逍遥,但这种“无待”的绝对自由是不可能实现的,因为“无待”排除了时间的因素。经过魏晋玄学的改造,庄子的绝对自由已经被经验化和现实化,转换为郭象“各当其分”的自由。但是,当人们在无求于外的自然时间中思考生命,也就是春即我春、夏即我夏、秋即我秋、冬即我冬时,人生的终点必然是虚无,在现实生活中便只能得出享乐主义的结论。

全诗笼罩着古诗十九首和魏晋诗歌的一个主题——富贵与长生皆为虚妄。对于李白来说,唯一的解脱方式便是“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”。所谓“万古愁”,就是古往今来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人的必死性。由于自然主义否认超越世界的存在,取消了时间的形上维度,就意味着人对永恒的渴望无法得到解决,面对生死这一人类的终极问题,李白只能以顺天安命、及时行乐的醉态来戛然结束。

自汉末至魏晋,士人中就一直弥漫着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”的悲剧意识,玄学的思辨更加突出了时代的“忧生之嗟”,即便服药与饮酒也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。到了初唐,这种悲剧意识还在延续,人们不断被生命不居的瞻望所苦恼,继刘希夷的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”(《代悲白头翁》),张若虚的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(《春江花月夜》)之后,李白再一次举杯哀叹: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(《把酒问月·故人贾淳令予问之》)

生命的短暂构成了中国人的终极关怀,随着佛教在唐代的兴盛,这个问题最终还是靠佛教的彼岸世界获得了解决,或者说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,而是转移了。自杜甫开始,诗歌中就已不再充满对人生短暂的哀叹,而是转变为对现实和历史的关怀。但是,由于李白没有接受佛教的来世观念,他最大的苦恼依然是生命的有限性,因为他所信仰的道教没有彼岸世界,而越是信奉此岸世界的人,越是对生命之短暂有着强烈紧迫的感受。

可以说,在通过诗歌解决生命的终极关怀方面,李白是上一个时代的结束,杜甫是下一个时代的开始。李白的苦恼与具体的日常生活并无多少关系,他的苦恼始终是关于永生的追问,因而他的诗往往是一种非现实的幻想,用青春少年的纯真眼光去看这个世界,表现出尚未被理性摭蔽的自然本性。他的古风和乐府总是从大处着墨,格调高古,那首令贺知章一读之下即叹为“泣鬼神”的《乌栖曲》这样写道:

姑苏台上乌栖时,吴王宫里醉西施。吴歌楚舞欢未毕,青山欲衔半边日。银箭金壶漏水多,起看秋月坠江波。东方渐高奈乐何。

诗中没有古今兴衰的对比,只有对生命消逝的感喟。正如美国学者宇文所安的分析,诗中吴王夫妇对即将来临的灾难一无所知,从而唤起了幻想与真实之间反差的悲叹。

人们都说李白是无法学的,因为他太有想象力,不受诗歌惯例的制约,实际上李白的无法学是由于他对现实的漠视。在这首怀古诗中,李白完全没有一种古今的意识,千年前发生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,时间丝毫没有流逝。与汉魏咏史诗、唐代怀古诗中的历史时间相比,李白的怀古诗很少具有历史或现实的价值判断,他的时间意识属于更加永恒的自然时间。

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古人秉烛夜游,良有以也。(《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》)

李白诗歌的真正价值其实正在这里。及时行乐对他而言不是怀才不遇的排解,而是对生命终极关怀的苦恼。他时时刻刻都在与生命之短暂作斗争,尽管浮生若梦,仍有“阳春召我以烟景,大块假我以文章”的慰藉。还是将生命托付给永恒的自然与诗歌吧。说到底,诗歌可以赋予人类这样的幻觉:我们能够有意义地活着。

于是,我们看到李白的一生都在漫游。他夜发清溪,朝辞白帝,登临黄鹤楼上、白鹭洲头,放眼南湖秋水、洞庭湖畔,路线基本上沿着黄河和长江流域,似乎总是在不停地流浪。人们说李白的诗中有很多酒和月的意象,但他写的更多的是流水。奔腾不息的流水不仅是时间的象征,也是离情别绪的起兴。

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。(《渡荆门送别》)
天边看渌水,海上见青山。(《广陵赠别》)
秋风渡江来,吹落山上月。(《送崔氏昆季之金陵》)
明朝拂衣去,永与海鸥群。(《赠王判官》)
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?(《金陵酒肆留别》)
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(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)
云帆望远不相见,日暮长江空自流。(《送别》)
黄河落天走东海,万里写入胸怀间。(《赠裴十四》)
登高壮观天地间,大江茫茫去不还。(《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》)
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(《行路难》)
人生在世不称意,明朝散发弄扁舟。(《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》)

这些诗不是在送别友人,就是自己将要远行,结尾常常指向远方。在这里,李白将自身生命的时间性转化为空间性。如果说同时代诗人王维笔下的景物往往是静态的,属于纯粹的空间性;李白笔下的景物则是动态的,包含着时间性。对李白来说,远方从来就不是现实中的一个真实处所,而是一个抽象的超越日常人生的永恒象征。“唯见长江天际流”的美感正是源自遥远的地平线所带给人们的想象。就连高处飞泻的瀑布,也源自天上:

日照香炉生紫烟,遥看瀑布挂前川。

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。

——《望庐山瀑布》

十八世纪德国大诗人歌德也用过瀑布的象喻,在诗中将飞流想象成人生的过程:

人的灵魂

像是水。

它来自天空,

它升上天空,

它必须又

降落地上,

它永远循环。

——《水上精灵之歌》

歌德诗中既有世俗的情感,又有超越的境界。李白的诗缺乏这样的永恒性与人间性,他的诗中没有人,他那种道教徒的观念中既没有彼岸世界,又拒绝完全融入人世,因而始终与他人和外界保持着一种内在的紧张。

本文节选自《再见那闪耀的群星:唐诗二十家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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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不是一部研究专著,而是一本诗歌随笔,是作者在唐诗中的一次游历。在谈及这二十位诗人时,尽量展示其最重要的作品,但并不做全面评价,而是对每位诗人采取不同的阐释角度。作者试图在唐诗的背后寻绎观念与价值的东西,比如中国人的天人之际、自我意识、时间观念和感觉方式,以及诗人的心路历程、审美情趣、人格品质和艺术技巧。此外,还收录了几篇附文,分别讨论唐代的僧人诗、女性诗、代言体,以及士人的角色处境。唐诗的价值是永恒的,它是人性悠长的回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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