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浪李白
自汉末至魏晋,士人中一直弥漫着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”的悲剧意识。
到了初唐,这个悲剧意识还在延续,人们不断被生命不居的瞻望所苦恼,继刘希夷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”,张若虚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之后,李白再一次举杯哀叹: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
在今人看来,李白是真正活出了一种自由的生命样式,就连他感喟人生的悲歌,也充满着不可一世的青春傲气。他艳羡司马相如的得意人生,同时继承了司马相如“苞括宇宙,总揽人物”的文学观念,那是源于汉代人的一种宇宙图景,其中仍然保留着远古的神话思维,日神驾驭六龙巡天,形成时间的循环。在汉代人眼中,时间是一种源于超验之物的无始无终的存在,他们在郊祀歌《日出入》中嗟叹生命的短暂,祈祷能超越个体,达到像时间一样的永恒:
李白的《日出入行》袭用了《日出入》的乐府旧题,却一反汉代人的外在超越方式:
李白否定了古代神话中超自然的日神概念,而采取了老庄的自然主义态度,那是一种无求于外的宇宙图景。时间不在自我之外,而在自我之中,人只能通过自我来理解时间,假如自我不存在,时间也就不存在了。因此,一个人想要获得永生,让自我与世界同在,就必须物我合一,“吾将囊括大块,浩然与溟涬同科”,达到一种精神上消解时间的状态。
然而,李白真能由此得到解脱吗?那首著名的《将进酒》是他离开京城后,漫游梁、宋,与友人岑勋、元丹丘相会时所作:
古今中外,在所有关于生命的体验中,对于时间的意识可以说是人类最深沉的感受。公元前六世纪的一天,一个古希腊哲学家站在河边沉思: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。”而几乎在相同的时间,一个东方哲人站在河边感叹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面对奔腾不息的江河,赫拉克利特悟到的是万物的迁流不居,孔子悟到的是时间的一去不返。不待说,孔子的宇宙意识更具一种人文关怀,并由此奠定了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和时间观念。从此以后,生命短暂便成了令后世诗人纠结不已的主题,一直延续到李白,当他依然从自然生命的视角将这个问题推到眼前时,他的情感显得奔放而轻快,诗歌的情绪脉络大起大落,不断转折变化:
唐代诗人都非常喜爱饮酒,可以说无酒不诗。杜甫喝的是“浊酒”,经常哭穷;李白喝的是“清酒”,不断炫富。他在《上安州裴长史书》中回忆道:“曩昔东游维扬,不逾一年,散金三十余万,有落魄公子,悉皆济之。”如此仗义疏财,反映的正是盛唐文人崇尚侠义的价值观。我们看盛唐的社会生活,总觉得有一种元气充沛的气象,李白正是这种元气的代表。但李白的经济来源,一直都是个谜,有人说他家是富商,也有人说是靠朋友周济,反正他从来都嗜酒如命,挥金如土:
在这里,李白似乎一下子又从积极变得消极起来。他仰慕庄子的逍遥,但这种“无待”的绝对自由是不可能实现的,因为“无待”排除了时间的因素。经过魏晋玄学的改造,庄子的绝对自由已经被经验化和现实化,转换为郭象“各当其分”的自由。但是,当人们在无求于外的自然时间中思考生命,也就是春即我春、夏即我夏、秋即我秋、冬即我冬时,人生的终点必然是虚无,在现实生活中便只能得出享乐主义的结论。
全诗笼罩着古诗十九首和魏晋诗歌的一个主题——富贵与长生皆为虚妄。对于李白来说,唯一的解脱方式便是“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”。所谓“万古愁”,就是古往今来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人的必死性。由于自然主义否认超越世界的存在,取消了时间的形上维度,就意味着人对永恒的渴望无法得到解决,面对生死这一人类的终极问题,李白只能以顺天安命、及时行乐的醉态来戛然结束。
自汉末至魏晋,士人中就一直弥漫着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”的悲剧意识,玄学的思辨更加突出了时代的“忧生之嗟”,即便服药与饮酒也无法得到真正的解脱。到了初唐,这种悲剧意识还在延续,人们不断被生命不居的瞻望所苦恼,继刘希夷的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”(《代悲白头翁》),张若虚的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(《春江花月夜》)之后,李白再一次举杯哀叹: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(《把酒问月·故人贾淳令予问之》)
生命的短暂构成了中国人的终极关怀,随着佛教在唐代的兴盛,这个问题最终还是靠佛教的彼岸世界获得了解决,或者说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,而是转移了。自杜甫开始,诗歌中就已不再充满对人生短暂的哀叹,而是转变为对现实和历史的关怀。但是,由于李白没有接受佛教的来世观念,他最大的苦恼依然是生命的有限性,因为他所信仰的道教没有彼岸世界,而越是信奉此岸世界的人,越是对生命之短暂有着强烈紧迫的感受。
可以说,在通过诗歌解决生命的终极关怀方面,李白是上一个时代的结束,杜甫是下一个时代的开始。李白的苦恼与具体的日常生活并无多少关系,他的苦恼始终是关于永生的追问,因而他的诗往往是一种非现实的幻想,用青春少年的纯真眼光去看这个世界,表现出尚未被理性摭蔽的自然本性。他的古风和乐府总是从大处着墨,格调高古,那首令贺知章一读之下即叹为“泣鬼神”的《乌栖曲》这样写道:
诗中没有古今兴衰的对比,只有对生命消逝的感喟。正如美国学者宇文所安的分析,诗中吴王夫妇对即将来临的灾难一无所知,从而唤起了幻想与真实之间反差的悲叹。
人们都说李白是无法学的,因为他太有想象力,不受诗歌惯例的制约,实际上李白的无法学是由于他对现实的漠视。在这首怀古诗中,李白完全没有一种古今的意识,千年前发生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,时间丝毫没有流逝。与汉魏咏史诗、唐代怀古诗中的历史时间相比,李白的怀古诗很少具有历史或现实的价值判断,他的时间意识属于更加永恒的自然时间。
李白诗歌的真正价值其实正在这里。及时行乐对他而言不是怀才不遇的排解,而是对生命终极关怀的苦恼。他时时刻刻都在与生命之短暂作斗争,尽管浮生若梦,仍有“阳春召我以烟景,大块假我以文章”的慰藉。还是将生命托付给永恒的自然与诗歌吧。说到底,诗歌可以赋予人类这样的幻觉:我们能够有意义地活着。
于是,我们看到李白的一生都在漫游。他夜发清溪,朝辞白帝,登临黄鹤楼上、白鹭洲头,放眼南湖秋水、洞庭湖畔,路线基本上沿着黄河和长江流域,似乎总是在不停地流浪。人们说李白的诗中有很多酒和月的意象,但他写的更多的是流水。奔腾不息的流水不仅是时间的象征,也是离情别绪的起兴。
这些诗不是在送别友人,就是自己将要远行,结尾常常指向远方。在这里,李白将自身生命的时间性转化为空间性。如果说同时代诗人王维笔下的景物往往是静态的,属于纯粹的空间性;李白笔下的景物则是动态的,包含着时间性。对李白来说,远方从来就不是现实中的一个真实处所,而是一个抽象的超越日常人生的永恒象征。“唯见长江天际流”的美感正是源自遥远的地平线所带给人们的想象。就连高处飞泻的瀑布,也源自天上:
日照香炉生紫烟,遥看瀑布挂前川。
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。
——《望庐山瀑布》
十八世纪德国大诗人歌德也用过瀑布的象喻,在诗中将飞流想象成人生的过程:
人的灵魂
像是水。
它来自天空,
它升上天空,
它必须又
降落地上,
它永远循环。
——《水上精灵之歌》
歌德诗中既有世俗的情感,又有超越的境界。李白的诗缺乏这样的永恒性与人间性,他的诗中没有人,他那种道教徒的观念中既没有彼岸世界,又拒绝完全融入人世,因而始终与他人和外界保持着一种内在的紧张。
本文节选自《再见那闪耀的群星:唐诗二十家》
你可能还会喜欢: